偉大的小說之主啊，

我向您懺悔。

您曾屢次派遣您的使徒，

向卑微的我揭示您的福音，

但我的罪令我錯過您的愛，

直到現在才經受您的罰。

那罪是遲鈍，是怠惰，

那罰是消沉，是悔恨。

您的羔羊愿泣血作此評，

謹以此聊表寸心。

說起去年的現象級作品，《詭秘之主》總是避不開的。

它剛更新的時候，我追了二三十章，覺得興趣寥寥，于是就此擱置。我是被類克蘇魯風與蒸汽朋克結合這個賣點吸引來的——也就是恐怖風+近代歐美背景——但是在這短短的十幾萬字中，我卻沒怎么讀出恐怖感，文風出戲嚴重。我和朋友們交流了一下，認定烏賊這個作者還是文筆水平不行，營造不出這個氛圍，沒有寫出詭異的味道來。雖然能看出來在劇情和設定的內容上都很有準備，但作為一本恐怖小說，沒有恐怖氛圍這是個硬傷啊，所以我就愉快地暫時棄書了。

但是這本書始終擁有比較高的話題度，即使我是一個在信息上比較封閉的人，依然能時不時聽到關于這本書的討論和評價，所以，一直也對其保有一定的關注。不過吊詭的是，在我們的普遍印象中，烏賊一直是以情節的安排和設定的構筑取勝的，而文筆一直是他的短板，而吹捧《詭秘之主》的風潮中，最強勁的吹法卻是吹他文筆無雙。閨蜜粉這也太瞎了點，吹啥不好，偏偏吹文筆……

這樣過了一年，啥時候聊起烏賊啥時候就要說說他那糟糕的文筆，于是也就一直提不起來性子去讀這部書。這周突然靈光閃動，獲得了小說之神的神秘天啟，莫名有一種來自無意識深處的呼喚，引誘我去讀這本書。我那可憐的理性企圖讓我放棄這個瘋狂的想法，但當我的心靈沉浸在詭秘之主的故事和世界中的時候，我才意識到那理性不過是使我背棄了小說之神教誨的傲慢、遲鈍和怠惰。

是誰告訴我烏賊的文筆糟糕的？這是惡魔的低語！

我要寫篇評論專門駁斥這種無恥不實之言……

等等，我是怎么寫出上面這種話來的？有什么東西控制了我的大腦！

——我要穩定住自己的意識，好好說句公道話……

|并不適合用恐怖小說評判的文筆

烏賊文筆差，追過他幾本小說的人都知道啦，就是一般的小白文水平，整體上泛著一股子廉價的小白氣質。《詭秘之主》的開頭依然維持了他的一貫水平，文筆上非常勸退。而且還有難以自抑的文病，有些表達，尤其是感嘆句式的使用上，簡直可以當笑話來看，比如下面這一小段。主角發現自己自殺卻死而復生，遇到這種神秘事件的緊張感和恐懼感是一點沒出來，后面的兩句感嘆句更是完全不知所云，不知道他想表達什么情緒效果。

這種濫用感嘆句的句式不得不說，是廉價感一個重要來源，實在是太傷害情緒傳遞了。而且讓人覺得作者是白文老油子，寫書寫順手了想都不想怎么表達就下筆禿嚕出來了。

看不下去啊這個開頭，文風太勸退了。

不過，烏賊的劇情和設定一看就知道是有在認真搞的，后面顯然還有更多東西，就這樣才能讓我忍住棄書的欲望順著看下去。幸好，后面的觀感是越來越好了，讀著有種漸入佳境的感覺，尤其是在文筆上，到了第一卷中期，已經不怎么出戲了，也能隨之調動起一些情緒了。

烏賊的文筆，終于“夠用”了。

《詭秘之主》這文筆不差啊，感覺上明顯有進步，起碼到“夠用”的水平了。雖然不出彩，但不像以前一樣拖后腿了，短板沒那么明顯了，這絕對是件大好事。

那么，怎么叫夠用了呢？

很簡單，傳達信息精準服帖，表達效果也出來了，基本要求達到了，這就算是夠用了。

文筆首先應該能起到表達內容的功能，敘事、說明、描寫等等諸類文字，最基本的要求就是準確得當。烏賊的敘事和說明都還算湊合，雖有廉價感，但能看下去，但描寫是真的差，不準確而且詳略和細節選取上總出問題，整體上給人一種表達別扭的說不清楚的感覺。但寫了幾十萬字，感覺筆頭逐漸捋順了，很少再有被語詞和句式絆住的現象了。

就像烏賊在上架感言里說的那樣，他學會“克制”了，學會“用動作、語言和表情來呈現”了。“呈現”這個詞就很準，態度上要冷靜，表達上要克制，遣詞造句要準確流暢，這種文筆出來，廉價感馬上就洗刷下去一些，讀上去高級有味道了。

除了這個，文筆還有進階的要求，就是要有表達效果。

一般來說，這個表達效果就是提供某種特定的感情體驗，所以我說，像恐怖小說和搞笑小說這類以情緒來命名的小說類型，最吃的其實是作者的表達能力，也就是文筆。而《詭秘之主》這本書剛開頭文筆糟糕，就是因為表達效果不行。你一個恐怖小說，不僅不恐怖，還插科打諢各種輕松，遇到緊張的情節也緊張不起來，寫得疲疲遢遢的，這還有啥看頭。

但到了中期，表達效果就起來了，時而還有寫得不錯的段落。但其情感基調依然不是恐怖小說的驚悚感，這個批評的立場要找準，你要是拿恐怖小說的立場去要求《詭秘之主》，那自然得不到你想要的，因為這本書的情緒基調是輕松。在輕松愉快的基調上，調和一定的緊張感和驚悚感，這才是這本書文筆的表達效果。

之前寫得最差的恐怖感，也出現了小丑起尸這樣比較優秀的文段，讀到小丑的尸體突然起來抓著主角的手不放，一下子就讀出驚悚的氛圍來了。而遇到危機時的緊張感，穿插其中的幽默和吐槽，也都出了應有的效果。能把驚悚、緊張、幽默的表達效果隨時切換而不顯刻意，在文筆上就算是比較合格了。

雖然在第一卷卷末大高潮的時候，烏賊依然顯示出筆力不夠的癥狀，煽情顯得刻意，有點令人臉酸，但整卷的冒險讀起來已經挺舒服了。

順便說一句，我們說起《詭秘之主》，一般都要帶上滾開這個作者。烏賊是文筆短板，而滾開則正好相反，除了文筆之外都是短板（而且短得驚人，劇情劇情沒安排，設定設定一盤散沙，惡趣味還一籮筐，除了恐怖氣氛以外要啥啥沒有）。他是少有的能營造出足夠詭異驚悚的網文作者了，算是文筆上很突出的標準恐怖小說作者。但現在我覺得不應該拿滾開和烏賊比，烏賊的文風基調是輕松，驚悚是次要的，所以呢，我覺得烏賊在文筆上應該向天下霸唱學習，《鬼吹燈》系列的冒險小說也是這種主要基調是輕松，附加緊張和驚悚的文筆。比一下這位前輩，癩烏賊在《詭秘之主》中的文筆還是差得太遠。

|略微突破“流浪漢”模式的劇情

雖然說烏賊這本書在文筆補足了自己的短板，但統攬第一卷，其最大的優點還是在劇情的布局上。就像他在第一卷的完結感言中說得那樣，烏賊“采取了以前沒嘗試過的寫法，就是把一部當做一個中短篇來寫，伏筆埋線、布局構思什么的都以這個整體來考量”，統合性更強的整體構思，就是這第一卷的優點。

然而到了后面，他似乎又把這個優點給丟了。第二卷和第三卷的事件組織性明顯不如第一卷。就像門神的評價那樣，第一卷還有點看頭，第二卷它又成了一般沙雕網文西幻了。這句話罵得有些狠了，但還算有道理，且讓我解釋一番。

一部長篇小說要往長里寫，篇幅要擴張，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寫成流水賬。整部小說沒有前后一貫的事件，僅僅是時間上的諸事件的延續，這樣很自然就寫成長篇了，其組織度僅僅是：主人公做了什么，他又做了什么，之后又做了什么。所以小說史上，長篇小說的早期總是以流浪漢小說的體例存在的。

什么是流浪漢小說呢，對文學史有初步了解的人，會對這個詞稍有印象。這個詞來源于西班牙文藝復興時期小說，這一時期西班牙國力衰落，城市中存在大量由破產手工業者和農民構成的無業游民，這孕育了流浪漢小說，以無業游民為主角，以他們的經歷串起松散的故事。其代表作是作者佚名的《小癩子》，仿作很多，對歐洲小說的發展有深遠影響。

那么，如果要在劇情上做出突破，其方向應當是什么呢？答案很簡單，要在結構上突破流浪漢小說的松散串聯，而以長篇的篇幅集中敘述一個完整的故事。這就是烏賊在《詭秘之主》第一卷中嘗試完成的突破，突破流浪漢模式，用一卷的體量去敘述一個配得上這個體量的復雜故事。

在第一卷中，結構雖然是依然比較松散，但作者時刻用故事之間的巧合，用詩中縈繞在主角心頭的懷疑，用細節的暗示來提醒讀者，這些看似不相關的故事其實內在有必然的聯系，而這個聯系將會是“籠罩整個哥廷根的大危機”。作者做出了這樣的許諾，并且在卷末加以兌現，這是情理之中，令人滿意的事情。而兌現之后馬上跟著一次劇情反轉，然后在210章里借助幕后黑手的筆記把之前的事件完全串起，這詩意料之外，令人驚喜的事情。

這確實突破了他之前的劇情模式，一定程度上將松散的事件組織起來了，這才是這本書在烏賊這個作者的寫作歷程中最值得夸耀的地方。

不過就像前文所述，這個優點并沒能完全延續到后面的章節。到了第二卷，還能看到這種組織事件，以一卷為單位進行構思和運籌的痕跡，但組織度顯然不如前一卷。第二卷在倫敦的經歷還能看到這種嘗試，而到了第三卷出海的部分，就完全是海賊王式的流浪漢模式了，自然相比起第一卷，就在劇情上就變得一般了。

不過這本書就目前來看劇情上還有一個優點，那就是以塔羅會作為軸心的多線并行推進。主要的劇情線還是跟隨主角克萊恩而講述的主角經歷，而以每一次塔羅會聚會為節點，同時講述與會成員的經歷，這個特點在第一卷是不那么顯著的，而從“太陽”和“魔術師”開始，在這些副主角身上投入的筆墨就變多了，讀起來饒有趣味。

|“現實主義”的創作方法

從十九世紀開始，逐漸出現了現實主義的這一支小說類型。其將小說的創作過程視為一種“加工”——作者從現實社會中汲取素材，然后將其編織為小說。在一般的理解中（或者說，過時的理解中），現實主義被弱化為“經驗現實主義”，也就是符合我們所生活的經驗現實的小說，強調的不是小說作品，而是社會現實。但是呢，我們只要稍微動一下腦子，我們就會發現，現實主義這個類型的核心賣點并不是“符合經驗現實”，而是營造現實感。

符合我們當下所生活的現實，只是一種特殊情況，現實主義更多地應當被理解為是一種創作方法。如果一本小說敘述了一個發生在異世界的故事，比如《魔戒》系列，但它利用語言學的素材，創造了一套獨有的精靈語，給人以真的存在這樣一個世界的感受，那為什么要將其排斥出現實主義的行列呢？

沿著這條道路，我們可以說，廣泛搜集現實素材，然后將其編織成一部具有現實感的小說，這就是作為一種方法論上的現實主義——在文學史中，被我們成為現實主義的那些作品，其核心的魅力，或許大部分來自于此。

而烏賊所采用的的，無疑就是這樣一種創作方法。他一貫擁有這種現實主義的精神，對看書查資料這件事頗為看重。在他成名的第一部作品《奧術神座》中，他對科學史和dnd體系的利用就是一個頗為重要的看點。而在這本《詭秘之主》中，這種“苦吟”的精神則是被進一步發揚了。這或許可以為我們的當代娛樂小說（通俗小說、類型小說，隨你用哪個）提供一個表率，給我們展示這樣一種小說應當怎么寫。

首先是素材的來源問題上。《詭秘之主》的素材來源可稱廣泛，我簡單舉幾個方面的例子作為代表：比如關于維多利亞時代英國的史料，第二卷中有關于一個關于酒館中用狗拿耗子來賭博的細節，還有第一二卷中常見的對工人和中產階級生活狀況的介紹，這些都來自于史料；比如那個年代的小說作品，不管是推理小說還是驅魔小說，第二卷中主角克萊恩化名夏洛克莫里亞蒂，其職業為偵探，這個來源不用多說了吧，第一卷中給工廠主驅邪的情節，很明顯來自于19世紀黑色小說/哥特小說中驅魔小說的故事，這種小說也是后來克蘇魯小說的源流之一（《敦威治恐怖事件》就是例證之一）；對近代神秘學的借鑒，其中的占卜和降神儀式，很明顯來源于很多一些神秘學史料（可以看看張天師翻譯的《西方神秘學指津》，我的了解也只有這么一點粗淺的介紹），所以才能這么像模像樣；再比如當代克式恐怖的大眾文化產品，比如scp基金會，小說中封印物的設定顯然來源于此，再有《血源詛咒》這款游戲，第三卷中主人公的假名格曼就來自于此……等等還有很多。

關注他公眾號的朋友可能對此會了解得更加直觀一點，他偶爾會列出自己在查閱資料中看到的細節，發些截圖什么的，一看就給人很認真的感受。正是因為對素材的重視，才使得這部小說具有一定的現實感，雖然寫的是異世界的事情，卻給人像模像樣的體驗，其原因很大一部分來源于此，來源于烏賊對現實素材的態度。

不過烏賊在素材的使用上不是沒有問題的，他的使用還有些僵化，還有些出戲。

一個方面是，烏賊有時候會有炫耀素材的痕跡，是在玩梗，而不是使用，這就顯得有些膚淺。用典雖好，掌握素材雖好，但在使用上要力圖不著痕跡，藏得越深，讓表面越自然才越好。在第一卷和第二卷都維持地很不錯，第三卷的海賊王痕跡則太重了，雖然也有將其作為殖民地來描寫的痕跡，但氣質有些拉不回來……

另一方面則是依然過分游戲化了，設定可以仿照DND的設定集或者游戲的體例來進行整理、思考和構建，但在寫出來加以介紹的時候，卻要力圖將其寫得就像是在另一個現實世界中一樣。游戲的邏輯是抽象的，因為它要滿足于玩法，比如DND和COC要看著模組的規則書扔骰子，但你寫出來，必須將其寫得如同現實一般，為它重新附上血肉，就像kp也要把模組轉成故事講給大家聽。你不能說直接列出這個職業有什么技能，這個物品有什么能力，然后告訴我們這是獲取的神秘知識，一點都不掩飾也太糟糕了。

總之，就是作為現實，作為小說來編織使用設定素材，雖然是拜神，但也要在里里外外做出如神在的樣子。不僅在文筆和表達上需要克制，在設定上，在素材的使用上同樣需要以此為信條加以克制才行。

另外，烏賊對類型的核心賣點抓得很準，每一次選擇的道路都能抓住其關鍵的氣質，這就是審美能力了，我認為這近乎天賦。克蘇魯+蒸汽朋克，然后關鍵的劇情是懟邪神，一把就抓住這個類型到底好看在那里……雖然寫作能力上依然有所欠缺，但看這個寫作態度，肯定是穩步上升的。

簡單總結一下……

因為距離完本還遠，所以不能給出一個打榜短評，就簡單總結一下，做出一點前瞻。這本書在文筆上一定程度彌補了烏賊寫作的短板，形成了自己輕松中帶有驚悚和緊張的文風，而在劇情上進一步打破了流浪漢小說的松散結構，進行更加具有組織性的劇情構思，這是其相對于自己的突破之處。而在設定上，其依然維持了一貫的對素材的重視，即使在使用上有這樣那樣的問題，但依然值得夸贊。

大概水平有7分左右吧，個人會給到這個分數。第一卷最有看頭，后面也能維持不錯的水平，希望烏賊在后面的部分中，也能再認真構思一下每一卷的劇情結構。